再见总是在夏天

和小云分开有十多年了。上周他回国出差,说要见一面,于是约在学校附近吃个便饭。

多年不见,两个人有些生疏,客套寒暄过后,便哑了口。对于过去的事,我们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,谁也不愿提起。

餐后,我送他回酒店。我们站在门口抽烟,告别。我转身要走,他突然从背后抱住我。

“就这样走吗?”他说。

灯光从酒店大堂漫出来,把人影拉扯得幽长,盛开的茉莉花在风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。

我轻轻拉开他的手,说:“娟娟在家还没吃晚饭。”然后,大步迈向停车场。


我和小云是在大学认识的。

那晚我去上自习,路上下起雪。旧雪未融,新雪又落,林间泥路被踩得又滑又硬。走到林中,我看到一团小小的人影趴在树下,那地方坡多,常有人摔倒,本也没什么奇怪的。可等我快出了树林,那团人影还没起来。

我折返回去,拍拍他说:“同学,摔疼了吧。”

一张圆润白嫩的脸迎着雪花,从鼓鼓的羽绒服里探出来。

他操着一口川普说:“我站不起来了,吃不住劲儿。”

我没多想,绕到他身后,扶稳在树上,伸出一条胳膊从腋下围住他,猛一提气,把他拽起来。我怕他再摔倒,就搀着他一起往树林外走。

“学长,你是去自习吗?”

我说:“是啊。”

他说:“我叫陈云,小你一届。迎新的时候见过你。”

我借着雪地的反光打量他,似乎有些面熟,我说:“你也去自习吗?”

“嗯。”他很用力地点点头。

我们俩进了同一间教室,自习后,我又把他送回宿舍。

临别,他说:“谢谢学长,今晚我只摔了一次。”

小云是个挺孤僻的人,我也是。在这个本地人主导的学校里,我们都没什么朋友。我们在自习室又碰到过几次,熟悉起来,便约着一起自习、吃饭、来这儿、去那儿。

有天下午自习上到一半,小云说好饿,想吃“必胜客”。我问他“必胜客”是什么,他很惊讶,说我无知,解释给我听。

我说:“这不叫无知,这是穷。”

他不再解释什么,拖着我进了重庆路“必胜客”总店。那时候还没有扫码点餐,他捧着一册大菜牌,从头翻到尾,每一页都点了几样。桌上的菜品摞成一座座小山。

他坐在我旁边,往我的盘子里切牛排、披萨,还有很多我叫不出名的东西,催我每样都吃点儿。

“不行了,噎死了。”我说。

他就又把装着各种颜色饮品的玻璃杯挨个递给我,我喝一口,他喝一口。

小云是有洁癖的,去洗澡时,旁边的人淋浴溅到他腿上,他都受不了。我猜他是和我一样吃急了,顾不上区分谁喝哪杯,谁也别嫌弃谁了。

一顿“必胜客”花掉了小云一千多块,是我两个月的生活费。然而,让我惊喜和感动的并不在于他的富有和慷慨,而是我发现,这个世界上还有对我好的人。我暗自决定,也要对小云好。

我开始对小云的事额外上心,他崴了脚扛着他上下楼,用身份证号给他办假证,我都义无反顾。他也时常带我出去见见世面,让我了解大千世界的花花绿绿。

看我俩一起厮混,早出晚归,有些嘴长的同学就传言我们俩在“处对象”。本来我是不在意的,爱说什么说什么去。可是后来发生的一些事,让我乱了分寸。

那是刚入夏的午后,天气不算热,风偶尔穿街而过,吹在身上很舒服。我们俩在桂林路步行街吃吃逛逛,逛逛吃吃。不觉下午将尽,准备回学校。可是突然下起大雨,路过的出租车客满不停,公交也迟迟不来。小云提议不如去看个电影,等雨停。

我们赶了最近的场次,看的是《那些年,我们一起追的女孩》。有一场戏是男孩为了向女孩证明自己去打野拳,然而女孩却认为这样危险且幼稚,自尊受伤的男孩转身离开,女孩对着男孩的背影大喊笨蛋。

我们俩时不时转过头看看对方,耳语几句男孩女孩是否还能在一起的猜测。戏里也在下着大雨,加之影院的空调开得很足,身上未干透的雨又湿冷起来,让人有种身在剧中的错觉。有那么一会儿,小云仰起脸,很专注地看着我,荧幕上蓝白色的光线映在他的侧脸上,很柔和,衬得他像个小孩。我在那一瞬间生出一种冲动,抬手捏了捏他的脸蛋儿。他没有躲开,眼里闪过一种我未曾见过的光彩。

回宿舍后,我发起烧来,眩晕,冷颤。床似浪里的船,躺在上面,摇摇欲坠。小云打来电话,问我怎么没去自习,我含糊着告诉他感冒发烧了。没多久,他跑来我的宿舍,给我喂了药,上了退热贴,然后用湿毛巾反复擦拭我的手脚。其余时间,他一直静静躺在我旁边,等着看体温计。

后半夜我的烧退了一些,乏得很,他也累了,两个人便相继睡去。迷蒙的睡意中,我感觉到他从背后抱住了我。单人床很窄,没有翻躲的空间,我就轻轻把他的手拿开。只是没过多久,他又抱住我。我把他的手反复拿开,他仍不放弃,反倒施以一次比一次更加倔强而紧实的力道。我处在高烧后的虚脱里,疲于挣脱,只能任两个人的汗液贴敷在一起,潮湿,黏热。

过了那一晚,我的心里有些说不清的隔阂,没再主动找过小云,他的每次邀约也都被我以借口推脱。

直到两个月后,小云给我发了消息,说他的留学签证下来了,临走前想再见一面。

我们俩还是约在“必胜客”,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,只是低头吃东西,吃了什么,什么味道,我都不记得了。

从餐厅出来,他又在路边买了白酒,边走边喝。暖风从他的侧脸吹过来,我能闻到浓烈的酒精味,还有淡淡的洗发水味,是茉莉香。

我照旧先送他回去,然后自己过马路回宿舍。他大概是冲过来的,突然从身后抱住我。

“就这样走吗?”他说。

路过的同学看到我们俩,不受控制地发出惊呼,不知道是谁撞到了年久失修的路灯,晃动的光线照得人睁不开眼睛。

我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,然后轻轻拉开他的手,说:“到了给我消息”。然后,迈开步子走回宿舍。

打那以后,我和小云很多年再没见过。


毕业后,我认识了娟娟,结婚成家,过上了平淡的日子。小云则留在英国干金融,据说风生水起。我们俩的生活再没什么交集,直到这次他回国出差。

给小云送机那天,我特意请了假。我不想路上尴尬,不停地说些口不对心的叮嘱,他也只是一直点头。

送到安检口的时候,他说:“你回家吧。”

我说:“安检完我就回。”

探测仪发出嘀嘀的响声。

他脱下包,低着头,展臂,转身。然后,双肩背起背包,向候机厅里走。

他回头望了我一眼。

我推开排队的人,顶着责骂和安保的呵斥,冲到他面前,张开双臂,结结实实地拥抱他。他有些不知所措,愣在原地,身体微微地抖了一下。

我对他说:“我只是想好好说一声再见。”

赶来的安保把我拽开,扭送出安检口。

我看到小云的眼里有些诧异,还有一点惊喜,然后,又随着告别的笑容暗淡下去。

驶离机场的路上,一架飞机倾斜着向空中攀升。我点起一支烟,听到云被刺破的声音。